愿望

星期三是我当班。下午,有人按门铃。

“请进。”我说。


一个男人推门,看见我,便闪身进来了。他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包,朝我䀹了䀹眼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子。

我请他们坐,他们坐下来。我说:“要喝一杯咖啡吗?”

女孩子怯怯看着男友。但他摇头,问我:“你是医生?”

我不以为然。时近圣诞,天寒地冻,冷得不像话。凭他什么日理万机的人物,不能让女伴用一杯热饮。

我倒了两杯咖啡,一杯给女士,一杯给我自己。

男人不以为忤,仍紧盯我外衣上的名卡:“你可是医生?”

他是一个金发的年轻男人,非常瘦,很清秀的脸,穿一件怪异的鲜绿色夹克。他女伴倒是朴素的外套长裙,神情一直很局促。

“实习中。”我说。

他面露喜色:“那么,你可帮我们一把?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我要生孩子。”他说。


我放下杯子。

当然,时至今日,这已非奇闻。本诊所专攻遗传研究与不育症治疗,小有名气,每月至少接待两对有此要求的夫妻。

但眼前这俏皮人物,一身街头打扮,神情佻挞,说话时眼中有惑人光芒闪烁,统共不似那些体贴伟大的丈夫。

他像知道我想法,揽过身边女孩子的肩:“我太太先天虚弱,医生说她支撑不住。我自愿代她怀孕。”

语气十分诚恳,还吻她一记。女方不停点头。

我说:“请出示手续。”


虽然科学昌明,但男性代孕仍极具危险性,政府态度谨慎,仅限合法夫妇,并经公立医疗机构核准。

金发男自包中取出一叠现金。“懒得填表。”他将现金推于我前。

我叹口气:“可有结婚证书?”

他递予我。大名:何塞•马里亚•古铁雷斯•埃尔南德斯……看出生日期,比我还小几个月。

鉴赏完毕,我揉成一团抛到身后。

他一惊,霍地站起来。旁边女孩子惶恐的瞪着我们。

“原来时下伪造证件已如此逼真。”我说,收拾了咖啡杯去洗。


返回只见古铁雷斯先生一人坐在沙发上,那位“太太”一早消失无踪。

女孩子究竟怕事些。

“我哪里穿帮?”他抬眼看我,神态自若。

“夫妻相夫妻相,”我说:“你俩无一处相像。”

“在路边雇她时,我跟她保证无需说话。”他笑,“早知应准备情侣套装。”

他双臂搭在靠背上,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
不知怎地,我也不想赶他走。

也许是寂寞吧。医生和顾客都去了度假,走廊里没有脚步声,办公室一间一间,都雪白明亮空阔,窗外飘起茫茫细雪。独自值班是难捱的。


我坐到他对面。


“我的伴侣是男性。”片刻他说。

我微笑。

是,如果要体验生命孕育,以他样貌,何患无妻。桌上的贿赂可有更好去处:人类女性将足迹印上火星,但她们仍然热爱鲜花与一只钻戒。

而他做多手脚,自然别有隐情。

以前也有同性伴侣登门,希望拥有他/她们的后代。诊所一一谢绝。这并非歧视。异性伴侣代孕使用受精卵,同性伴侣却需人工“制造”胚胎,生理伦理都天差地别。法律明文:“严禁复制变造人体基因。”我等操刀施术者,头顶是千万伏高压。

故此我只能微笑。

但他拿出一只金属盒子。“他死了。”他说。


我立刻知道那盒子里,是一小块冰冻的皮肤、组织、器官碎片……我恻然。

他将脸埋至衣袖间。

“我要他回来。”

“克隆人类要坐牢的。”我说。

他不出声。

“不是一次手术就能完事:人造子宫,植入胚胎,剖腹……今天骗得了我,胚胎那关你怎么过?”

“走一步算一步。”他闷声说。

我骇笑,“届时全身插满管子去黑市求援?好想头,那里死亡率50%,还是不完全统计。”

他抬起头,双眼灼灼:“可是我要他回来。”

“那不是他。”我温和地说。

他不响。低着头,长长的金发垂着。

其情可悯,但此地不是慈善机构。

我决定送客。

“雪下大了。我要下班了。”我站起来。

他沉默地拿起钱,又将金属盒子当心地收好。我瞥见那盒子底上闪亮地镌着一个名字。

费尔南多。


大概是死者的名字吧。我想。

我没有再多问。说到底,谁没有一两个故事呢?

他走之后,我如常关灯、锁门、交待保安。外面很冷,天色昏沉沉的,我戴上帽子,沿着街道步行。

路边的脏水结成了冰,踩在上面嚓嚓地响。我有一双很暖和的鞋子。

再不会像一年级的冬天了:在鞋子外面套上塑料袋,走过积雪的草地去上课,进课室前再偷偷地扔掉。

整整一个冬天。

医学院的学费是这么的高。资助金不够用,借了高额的贷款,日日咬紧牙关死读。大小状况都靠阿司匹林捱过去,某日服用过量,胃出血,吐到不省人事。

后来再难过的事,我都会想想那时候。老话说的没错,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是好的。

我转进街边公园。

穿过去,到我住的大学附近,只要十分钟。

这时我意识到有人在跟着我。

我转过身。

“嗨。”


对方立住了。

“嗨。”他说。

是刚才那人。

他的绿衣服在灰暗的暮色里,像一片奇异而明媚的荧光。

“大夫,别紧张,我不是歹徒。”他摊开手,慢慢笑起来。

我也笑笑。

我紧张什么,我比他还高呢。

但不可否认,他的笑是有感染力的。

然后他说出我学校的名字。“诊所墙上贴着医生简介,说你是那儿的学生。我要去那里,我想跟着你走总是没错的。”

“去那做什么?”我问。

“看看,”他还是笑,“他以前也是那里毕业的。”

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。

我打量着他。

他笑嘻嘻地望着我,头发透湿地贴在头皮上。

这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要求——这甚至不算是一个要求。何况天气这样坏。

我朝他点点头。

“谢谢。”他又笑了。


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。

间中我想起来,问他:“你不是本地人?”

“我从A市来。”他答。

然后又是沉默。

A市,那也算远了。我漫无边际地想。难怪他衣服穿得不够,大概没料到此地这么冷。

他的打扮很有点混混的派头,我平常是最讨厌这种人的,嚣张油滑,于世无补。但这一个看上去还好,也不太吵。而且他有一种淡淡的天真神气,这是难得的。

或许在遭遇变故之前,他一样惹人生厌,谁知道呢?也许伴侣的逝去改变了他。人生是很难讲的。


我们出了公园。我指给他往学校的路。他忽然欢呼起来。

“这个招牌!”他指着街边的酒馆,“费尔南多给我看过照片,没想到还在!”

“费尔南多以前也租过这里的房子。”他四处张望,显得很快乐。

其实街道是完全的空旷,看不到一个人影。入夜了,一排路灯照着茫茫的大雪,仿佛地老天荒般的荒凉。他却像兴奋的游客一样大喊起来:“啊——”

他喊:“我来了——哈哈——”

在刺骨的风里,他的声音有一点声嘶力竭的味道。

这样的情形,不是不伤感的。

那位费尔南多地下有知,也可以瞑目了。我想。

当然我也没感动到请他喝酒的地步。道别之后,我回了住处。

别人都回家了,两层小楼里只剩下我。跟我住一套的安德烈说,假期结束会带礼物给我。

可是我要礼物干什么?这样孤寂的晚上,无限的世界里的一个小房间,我只想有人陪我说说话。白天诊所里是四面墙,回来又是四面墙,看书,听音乐,我得当心点,不要出现幻觉自言自语才好。

临睡的时候,我又想起今天的事来。那位费尔南多,这么说来还是我的校友。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?

莫名的直觉告诉我,这件事还没有完。

然后我吃了安眠药,立刻就睡着了。


第二天早上我去学校借书。

图书馆里人极少。值班的老夫人远远地就叫起来:“桑德罗,漂亮的桑德罗,以为你再不来了,保罗都说你很久没去听他的课了。”

“怎么会呢?”我弯腰亲她的脸颊。“实习很忙。”

她很开心。她是一位风趣可爱的老人。

“告诉你,我们女职员已联名上书校长,不准你毕业。”她大笑,“你跑不了的。”

我也只能笑。

等书的时候我百无聊赖,在一旁看她处理文件。

图书馆的电脑是有名的古董,慢得吱吱响。我与安德烈常戏言,偷去给考古系倒是功德一桩。

忽然之间,我心里微微一动。

我问老夫人:“这电脑可联通档案库?” 

“是。”她从眼镜上方惊奇地注视我。“怎么了?”

我对她微笑。“帮帮忙。”


下午我回到诊所。

天晴了。

天空淡蓝而高,树枝上积着白雪,一片晶光闪烁。虽然仍是冷,这明亮是令人振作的。

未到门口,我早看到那一头金发。

不出所料。

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。

他迎上来。

“先生……”我说。

“叫我何塞。”他偏偏头,笑得像一个耍赖的小孩。通常人们对熟悉的朋友才会那样笑。很显然,他仍然有求于我。

我又偷偷叹了一口气。

“好吧,”我打开门,“请进,何塞。”


这次我给他倒了一杯咖啡。

他还没开口说话,我取出一页纸推给他。

那上面是一张男人的照片。他一看就呆住了。

我立刻知道我猜中了。

但哪还需要什么证据呢?图书馆的电脑显示,过去十五年里学校有过二十六个费尔南多。然而这一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,我就晓得只能是这一个。因为两个人是太相象了。发型,神态。那种如兄如弟的象是有说服力的。不可能还有别人了。

“请原谅,我也有好奇心。”我说。

“费尔南多•卡洛斯•雷东多,机械制造系,九年前毕业。学校的图书馆有他几次捐赠记录,联系电话是本市。最后一次,”我说,“是几天前。”

“我想,”我斟酌着用词,“他应该还活着。你也许受了误导……”

“你在可怜我?你觉得我被欺骗了?” 他抬头看着我,笑出了声。

我诧异。他肩膀笑得在抖。

“不不,不是这样。”他说,“他当然还活着。是我在说谎,为了博取你的同情。”

我完全错愕了。

“我是骗子,专做坏事的。”他笑,“我最早认识费尔南多,就因为偷了他的钱包。”

这下轮到我呆呆地听了。


原来他真的是一个小混混。某年某月某日,我那位校友去A市公干,两人在街头偶遇……多熟悉的故事。卖花女和伯爵,穷小子和世家子。我茫然地想,每人都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,其实一代一代,总不过那几个模子,人们依样画葫芦地活下去。

我苦笑。

他说:“后来费尔南多要离开A市,我们决定分手。”

“因为他在此地已有妻有子?”我说。我实在忍不住要讽刺他。

“是。”他平心静气地说:“这些事我早知道。费尔南多从来没有骗过我。他爱他的家庭。他是一个最最好的人,我配不上他,如果不是他,我一早变得很糟糕,坏到底也难说……我们在一起非常快乐。他对我很好,离开的时候也尽足他力量帮助我。他给我买了一幢房子,还让我去念书……”
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”我问。

他怔怔地红了眼圈。

“我想念他。”他说。

他伸手捂住脸,这次是真的,他的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。“我想念他,几个月睡不好觉。我卖了房子来见他。我跟他说我什么都不在乎,真的不在乎,我只是想念他。可是他说这是不对的。他不能再见我了。”

“所以你就,”我骇然,“……这太荒唐了。”

“你不明白!你不明白,”他摇着头,“费尔南多是费尔南多,他说一就是一,说二就是二,他说最后一次,就是最后一次。他说完了就是真完了。一点办法也没有,我再也见不到他,这和他死了有什么两样。如果没有他,为什么我不能造出一个来呢?虽然你们都说那是另外一个人,可是会有他的样子,有他的声音。为什么不呢?”

“你疯了。”我说。

“我没疯。我很清醒。最后一次见面,我取到他身上的一片皮肤。在某些时候这是容易的……”他又开始笑了,带着颊上泪痕,“这是一幢房子,你看。”

他站起来,把旅行包提起来往桌上倒。成叠整整齐齐的钞票滚落出来。“都是现金。银行不会有记录的,你放心。请为我手术。”

他真是疯了,可是思维又这么的清明,这真是可怕的。我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“这些钱都给你!”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对我吼。“都是你的!你拿去!”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。

“它们买不起我的前途。”我缓缓地说。 

他绝望地注视我。房间里静下来。几张零散的钱落在地上。

“回去吧,何塞。” 半晌,我说。


我送他去了最近的机场。

道别的时候他已恢复了平静。他向我伸出手来,“你是个好医生,桑德罗。谢谢。”

他的语气很真诚。

我跟他握手。我说:“祝你快乐。”

我跟何塞•马里亚•古铁雷斯•埃尔南德斯……的交情,至此便告一段落。

人生就是如此,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人,擦肩而过的匆匆一面。我想我很快就会淡忘这件事。

我没想到后来会再次见到他。


那是二月底的时候,我们已经很忙了。医生的工作进入年初高峰期,我时常在诊所里过夜,安德烈连续几周没有休假了。也有好处,我累得不再需要安眠药了。

那天我难得的早下班,回去睡了个好觉。

次日吃早餐的时候,安德烈从他房间走出来,闭着眼睛在地上踢来踢去。

“看见我的鞋子没?”他一边打着呵欠,摸到沙发旁边,随手打开电视。

我正想问他昨晚又加了多久的班。但我呆住了。

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新闻,警察查封非法行医的诊所。

“现场发现一位男性,抢救无效……”屏幕上映出受害者的脸孔,只有一秒,然后袋子的拉链就拉上了。

“身份不明,警方正在调查……”

安德烈摇着头。“真惨。”他说,继续找鞋子去了。

我坐在那里瞪着电视。

那条新闻已经过去了。

但不会错的,金发,年轻,清秀削薄的一张脸。我认得他。他死了。

我只觉得发冷。

这个人到底是一意孤行地去送了命,死在黑暗的角落里。我还记得他的名字,他的故事,他淡淡天真的神气。但人一死,就什么都完了。我还说“祝你快乐”——最后他是快乐的吧?终于有人肯为他作手术,一个属于他的费尔南多……我无法知道。他已经死了。

我查出了雷东多先生的住址。说来说去,他没有做错什么,从头到尾他对这件事没有责任。他大概真是一个很好的人。然而他还不知道,世界上有一个人因为他死了呢。

我把那条新闻的报纸放进了信封。这个年头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,其实信件比Email尊重得多。无论如何这是关于一条人命。


邮局在很远的地方。我请假去寄了信,再走着回来。初春的天气还是不好,路两边都是壅塞而忧伤的景色,雪化了,到处透着脏。

我怕摔跤,走得很当心。快到门口时,我看见一个人坐在石级上。

是保罗。

他看到我就站起来。我继续往前走。我们都没有说话。

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拉住了我。

“桑德罗……”他叫我的名字。

他叫我,在三个月零八天之后。

我看着他的眼睛,我说:“教授,下午好。请放手。”

他低声说:“桑德罗。”

我摆脱他,大步往里走,飞快地打开门。他跟上来。我砰地把门关上。

“桑德罗!”他在门外大喊。

“别这样,保罗,”我对着门说。“我们已经没什么了。我快毕业了。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。”

“不要骗我。”他轻轻说,声音是苦涩的:“也不要骗自己。”

我笑起来。

我说:“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,是在学校的医疗室里?我胃出血,被同学抬了进去。”

“当然。我还开玩笑,学医的人怎么也会吃错药。”

“你知道吗,那以后我再没吃过阿司匹林,一片都没有。”我轻轻说,“我就是这种人。保罗,同样的罪我决不受第二次。”

他不作声。

过了一会他低声说:“可是我爱你。”

我沉默了。

我就这样静静地对着一扇门站着,就像一个傻瓜。

终于我说:“下午的课要完了,很快会有人回来。如果传出什么闲话,对你的家人不太好吧。”

“桑德罗,桑德罗。”他喃喃地说。

我几乎要心软了。高贵倨傲的保罗,何曾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。曾经一度,我们是情人,他令我快乐,使我忘记过去未来。可惜世事没有十全十美,所以他同时也是丈夫和父亲。

——“他很爱他的家庭。”

我没有开门。最后他还是走了。

我疲乏地上楼去。楼上有无穷的寂寞在等着我。我将要洗澡、看书,我需要大量的睡眠。明天又是忙碌,也许是很多很多天。那又如何呢?在更大的世界里,这一点心痛是不值一提的。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。

呵。那样的人也是有的。

所以他已经死了。


―END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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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参加古蒂扇朋友的论坛征文活动,抽中的要求是“亦舒风”,所以有了这篇马甲文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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